1
回去的一路,沈如一直在后座抱着熟睡的儿子痛哭,佟俊却因为心神不宁连续误闯了两次红灯。到第三个路口一个急刹,险些撞到了人。惊魂未定的他猛拍了一把方向盘,骂了声妈的,然后靠边停车,抖着手点了根烟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。
他们刚从市医院办了出院手续,儿子灿灿被确诊为骨肉瘤,医生建议转去省立儿童医院进行手术。
沈如几近晕厥,她看着儿子干瘦的胳膊和惨白的小脸儿,悲痛欲绝地问医生,孩子这么小,怎么会得这个病?治愈率多高,手术费要多少?
医生说了一大堆专业术语,安慰了沈如两句,说早期治疗预后相对较好,但治愈率不好说,要根据个人情况,手术费差不多三四十万。
听到这个数字,沈如松了口气,看向了佟俊。
家里刚好有这笔钱。五十来万,佟俊全拿去买了理财,按协议可以提前取出来,不过就是损失了将近一年的收益罢了。这和儿子的健康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?别说收益,真到那一步,就是卖车卖房,割肉放血,做父母的也在所不惜啊!
然而此时,佟俊的心情却比沈如更加沉重,因为那笔钱,他早于半年前全部拿出来借给了他的情人,许姝。
许姝说她通过姐妹认识了一个投资高人,好几个姐妹靠着他赚了不少钱。她想上船,可手头本金太少,人家不带她玩儿。她窝在佟俊的怀里撒娇,说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,她不是没有钱,她的钱投到别的地方去了,再有半年就能连本带利拿回来。
她知道佟俊有五十万买了理财,就让他把这钱取出来借她,就当是一笔稳赚不赔的投资,半年后她连本带利还他,利息比他那破理财的收益多了几倍不止。
起先佟俊不答应,五十万太多了,是他和沈如全部的积蓄。沈如信任他,才把这钱交给他打理,万一出了什么岔子……佟俊不敢想。
可情人太有手段,她以身相侍,以情动之,又把姐妹们赚钱的截图一一展示给他看:“这年头通货膨胀那么厉害,傻子才把钱存银行。那点理财收益还不够物价上涨的。你是不信我咋地?”
彼时佟俊沉溺于情人年轻的肉体与万种风情中不可自拔,为了取悦情人,也为了情人许诺的那比理财收益多得多的回报,他答应了。结果就是,所谓的高人卷了她和那几个姐妹一共三百来万之后人间蒸发了。
这里面,当然包括佟俊的那五十万。
其实在儿子生病前的那两个多月里,佟俊一直在问许姝要钱,可许姝翻来覆去就是:“我有什么办法?我他妈也想死啊!我把我爸妈的棺材本儿都投进去了,还问我七大姑八大姨借了不少。你的理财不是到年底才到期吗?还有几个月,我想办法给你筹回来不就得了?你现在逼我有什么用?逼死了我,你一分钱都拿不到!”
2
此时,佟俊左臂上那处伤口隐隐作痛,他扒开袖子,伤口溃破泛红,好像已经发炎了。
沈如给儿子掖了掖盖在他身上的大衣,哽咽道:“你明天去把买理财的钱全都取出来吧,医生不说了么,要尽快手术。还好当初听了你的,没把这笔钱拿去给灿灿付学区房的首付,不然手头一点钱都没有……你说,灿灿这病能好吗?呜呜……”
佟俊没有说话,感觉头更痛了。
就在昨晚,他又去了许姝那儿一趟,可如今许姝对他的态度,已经由愧疚变成了厌烦。而烦躁也令她完全忽视了他眼里透着的浓浓的杀气:“你怎么又来了?我要是手头有钱能不给你?你的理财要到年底才到期,这不还剩一个月吗?大不了你就跟你老婆说,你投资亏了,要不就直接说给骗子骗了,你老婆还能跟你离不成?”
见佟俊不出声,她胆子愈发大起来,讥讽道:“又不是我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拿钱的?你不也是为了那点收益吗?你想讨便宜,就该做好钱打水漂的准备,天天搁我这儿闹算什么男人?再说我陪了你那么久,你也不是什么便宜没捞着。我就是这五十万不给你了,也说得过去!”
但说着说着,她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,因为佟俊掐住了她的脖子。
他青筋暴跳,双眼充血,面目狰狞。他的悔,他的恨,他的焦急与心痛,纠结与绝望,全写在那个充满了杀机的眼神里了。
他胳膊上的伤口,就是许姝奋力挣扎时用水果刀扎的。
他松开手后,几乎跪倒在气喘吁吁、惊魂未定的许姝面前哭着求她:“我求你,求求你了,我儿子得了骨肉瘤,很严重,要马上做手术。你不把钱给我,我拿什么救我儿子?”
许姝愣住了。她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,她在佟俊的手机里看过他儿子的照片,那么活泼可爱的孩子,怎么会得这种病呢?她有点理解佟俊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疯狂了。
她又何尝不后悔?她被骗的又何止五十万,她一共给了那个王八蛋整整一百二十万!
她失声痛哭: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我也没想到会这样。可我有什么办法啊!你以为我不想还你钱吗?我打了那么多电话,到处借钱,一个子儿没借到。你……你儿子什么时候病的?怎么就这么巧呢?要不,要不你众筹吧!我帮你转发到群里。实在不行,你们可以先把房子卖了。等我筹到钱了,我立马还你,我发誓……”
3
晚上,儿子吃过止疼药,睡熟了。
客厅里,沈如再次提到取钱的事儿,佟俊仍旧一言不发,只是吸烟,狠狠地吸,直到浓烟把自己呛得涕泗横流,也没能说出一个字。
“你怎么了?儿子都病成这样了,你还惦记着那点收益不成?”
佟俊再无法搪塞了,他说:“沈如,那笔钱,暂时取不出来了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把那笔钱拿去投资了,现在,投资人跑了……”如一把尖刀插入心脏,佟俊疼地直吸气。
“你说什么?你再说一遍?”沈如颤声道。
“我也不知道会这样。”佟俊痛苦地将双手插进头发狠狠地抠着头皮,“我只是、只是想多赚点钱,没想到那个人会跑。我……我已经报警了,警察正在查。沈如,咱们能不能,能不能先去借点儿?你爸妈那边,我朋友那边,还有……”
佟俊说不下去了,他看见沈如的身子颓然后退一步,好似一下子垮掉了。
“投资?你投资给谁了?什么时候的事?说啊!你说!”沈如歇斯底里,说着就要冲上来打佟俊,然而手还没碰到人,自己就眼前一黑,轰然倒地。
等她从眩晕中醒来,听到佟俊声泪俱下的坦白,“她叫许姝,我把钱都给了她了。这两个月我一直在跟她要钱,可她,她拿不出钱……”
沈如没有去借钱,她要卖房子。
儿子的病情早已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,如今又遭遇丈夫背叛和拿不出钱的双重打击,沈如一夜之间老了十岁。第二天将儿子转到省立儿童医院,沈如就到处打电话找中介挂房子,结果晕倒在医院的饮水间。
尽管已经将房价压到了最低,可是几天过去了,竟然没有一个来看房的。最后,沈如不得不将房价降到七十五万,中介终于打来电话,说有人看了房子了,很满意,就是对方一直是租房子住,租期刚好到了,想立马入住,问沈如能不能就在这两天搬走。
沈如斩钉截铁:“能!今天就能搬!我们可以先把合同签了,他打一半儿房款过来。明儿一早过了户,再付另一半。我下午就可以赶回去搬家。”
4
当天下午,沈如把她妈叫到医院照看孩子,她和佟俊赶回来腾房子。
她已经让中介帮忙租了个房子,地段面积房租啥的没有提任何要求,唯一的目的只是卖房子套现给灿灿治病。
沈如在那居住了十多年的屋子里来回转了数圈,最后在儿子的房间里驻足,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童真与美好。
她苦笑,泪水滚滚而下:“你说,房子没了,钱没了,等灿灿出院了,他能高兴吗?”
她的手指一一抚过橱柜里的玩具和布满了儿子亲手涂鸦的墙壁:“这些都是他最爱的玩具,每次生日我都送他一个。这些奥特曼。他画了很久,每次都问我画得像不像。一开始我骂他,揍他,不准他在墙上乱画,可他不听,背着我偷偷地画。
我瞧着吧,也挺有意思,就随他去了。我说像啊,我们灿灿画得最像了。他一听,画得更起劲儿了。他还告诉我,其实那些奥特曼都有不同的名字,教了我很久,可我一个也没记住……”
佟俊在沈如的痛哭中失神,他忽然对她说:“你先别急着签合同,你给我一天时间,就一天。如果明天我还拿不到钱,你再签。”
他想做最后一次尝试。
佟俊背身而去的那一刻,沈如察觉到了他脸上的异样。
她本该阻止他,毕竟他是跟她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丈夫,是灿灿的爸爸。但那一刻,她被怨恨支配,选择了漠视。她不想管,不想管与她无关的一切人和事。在他说出了那个陌生的女人名字时,在他告诉她,他已将他们的积蓄交给了那个女人时,他们之间就不再有任何关系了。
如果不是孩子还在病中,需要他搭把手,她甚至不想多看他一眼。
她努力使自己相信,他不过是借钱去了,只是借钱去了。
当晚,许姝家里发生了一起血案。佟俊用刀子抵住了许姝的脖子,逼她拿钱。
“没钱是吗?现在就打电话去借,从网贷APP里借。拿不出钱,老子要你的命!”
他必须救儿子,但他不想卖房子。那房子里有儿子的橱柜,有他的玩具,墙上有他的涂鸦,有那么多摆着各种姿势的奥特曼。是他精虫上脑,害家里陷入了绝境,是他色欲熏心,将多年来为这个家默默付出无怨无悔的妻子踹入了深渊。
他想豁出去,做最后一次尝试,让许姝拿钱。
可是许姝反抗得太过激烈,混乱中,那一刀捅进了她的小腹。
5
佟俊于案发后的第二天早晨,跟沈如一起去房管所同买家办理了过户手续,并于当天晚上被捕。
许姝伤得很重,她于垂死之际拨通了120自救。所幸抢救及时,捡回了一条命。
佟俊受审的时候,儿子已经进了手术室。
手术很成功,但后续会不会复发,能不能彻底康复,还要看孩子的自身情况。至少眼下,沈如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,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。
佟俊因为故意伤人罪被判十二年。
在儿子重新回到学校的第二个月,沈如向法院提起了离婚,服刑中的佟俊答应了。
会面那天,佟俊说:“灿灿以后就靠你了,我欠你们母子俩的,一辈子也还不完。”
沈如说:“不要你还,我不稀罕。你要真有一丝愧疚,就每天给咱们的儿子祷告,让他一辈子健健康康的。”
这一句如万箭齐发,瞬间将佟俊的心扎成了马蜂窝,憋了很久的眼泪刷一下滚落,他放声痛哭。
他不懂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,他明明没有那么坏,明明也很在乎自己的妻儿,当初怎么就没能抵挡得住那小小的诱惑呢?人为什么要为那么点甜头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?为什么命运没有在每件东西上明码标价?
如果他当初看见了那点肉体欢愉的价格是那么昂贵,他绝不会碰!绝不!
沈如带着儿子在出租屋短暂地过渡之后,搬去了母亲家。房子不大,但几个人挤挤也还成。沈如没得选了,如今能帮她照顾灿灿的,只有母亲。
灿灿的身体是一笔长久支出,她必须比以前更努力地赚钱才行。
其实当初就算不卖房子,她也能拿得出钱给儿子治病。那是她的私房钱,整整三十万。
她每年有五六万的年终奖,却没跟佟俊提过。她没有旁的心思,就是为了有一天浪涌船翻,她还能抱住汹涌海面上的最后一块儿浮板。她不希望会有那么一天,却不代表,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。交给佟俊打理的那五十万,是这个家的积蓄,是他们夫妻俩的安全感。而那笔私房钱,是她给自己的安全感。
她执意要卖房子,不是她不想拿自己的钱给儿子治病,而是她早就隐约觉察到了他的不对劲。房子是夫妻共同财产,卖了房子,拆了家,好歹手头能多攥着点钱。只是她没想到,她最终的决定,她在儿子房里那段泣不成声的自言自语,会让悔意滔天的佟俊动了恶念,走上了绝路。
如今,木已成舟,她不痛不悔。
她不会为那晚没有及时阻拦他而后悔,因为后悔本就是这世上最虚伪且无用的东西。就像佟俊无法通过忏悔,改变他背叛家庭的事实,无法通过发自肺腑的道歉,来改写原本温馨幸福的家庭分崩离析的凄惨结局。
命运其实是在每件东西上标了价格的,只是很多人看不到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