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，

燕子连孩子都生了，和朋友们聚会时还会讨论“你真正爱过谁吗”这种问题，然后大家又都以讨论这个问题为耻。

对于燕子来说，她的老公，谈不上爱与不爱吧。亲戚介绍的，双方都觉得还行，人不都得结婚嘛，那就结吧。

结婚之前她谈过两场恋爱。第一次是上高中的时候，什么都不懂，被一个男生追得死去活来，那个男生对她特别好，当时好到恨不得连命都不要。后来去不同的省念大学，慢慢生分。

大三时也谈过一个，那时候刚失恋，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男朋友。这个男孩子出现的时机好，追了半个月她答应了。他们还在学校后街的小旅馆里睡过觉，20块钱两个小时的那种。后来有天男孩子打电话给学弟，劝他不要心里总想着校花，先凑合找一个，说“总要解决生理问题吧”。燕子听到后义无反顾跟他分了。

好像当时伤过心，但是已经很遥远了。

现在，如果逼着她仔细地想、认真地想，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是谁？

她觉得，是高中时的那一个。

他对她的感情太单纯了，单纯到他们在一起待过一整夜，他都能克制住。

自他以后，靠近她的男人都带有目的性，唯独那一年，那个人，他只是想对她好，仿佛不对她好他就没法呼吸。

2，

男人姓钟，叫忠。特别喜欢开玩笑，总是说：要是怎么怎么样我名字倒着念！

他有很好看的背。暑假时他带她去体院游泳，她坐在池边看着，发现他好像发育得很早，水面上浮起的肩背在用力滑水时有豹的肌理。

他还喜欢打架。有次燕子最好的朋友的男朋友来找她的茬儿，说女友跟他分手一定是燕子挑拨的，让她给个说法。钟忠知道后揍了他一顿。那一顿打得可不轻，在现场目睹的燕子傻了几天。

那时候的燕子戴一副无边框架的眼镜儿，三分钟就得往上扶一次。走路也不是很挺胸，脸埋在书堆里埋久了。其实她不是很自信，可钟忠觉得她哪儿哪儿都好，天上有地上无。慢慢地她真的觉得自己其实还不错，再看钟忠，也很棒，他散发着一种特有的山间野兽的味道，让她能在全世界的男生中一下子将他分辨出来。

年轻男孩子的吻很猛烈，心却很温柔。有一次他小心翼翼摸她的胸，然后问她，疼吗。燕子紧紧咬着嘴唇，怎么会疼呢，那是多么异样的感觉，有些东西被他打开了，洪流就要爆发了，她必须咬着牙才能克制住那种听起来很下流的呼吸。

人结婚生子以后常常会觉得日子变得无趣。

每天要照顾孩子，均衡老人之间的关系，人也变得肥沃，穿什么都谈不上好看，所以买衣服的欲望都没有了。还要面对同一个屋檐下那个可有可无的伴侣。

有时候她也看网文。网上说维持美好的婚姻关系需要智慧。她看完的三分钟之内觉得说得很对，可马上就忘到脑后，家里的这个男人让她懒得动用智慧。

3，

过年回老家，班长约同学聚会。燕子心里紧了紧，可以见到钟忠了。有多少年没见？七八年了吧？

结果去吃饭的人里面没有钟忠。大家喝多了开始讲段子，副班长是个女的，还没结婚，轮到她讲时她讲不出，最后憋了一句：“我就讲昨天钟忠讲的一个吧。”那个段子是，一男的听说某水会有小姐就去嫖娼，见一女的顺眼，向她伸出一个巴掌，意思是五百块钱。女的伸了三个指头，意思是三百。男的特高兴心想还自降身价呢，点头同意。晚上睡过之后男的醒来，看到枕边有三百块钱。

这个段子以前钟忠跟燕子讲过。本来燕子想等下轮到她时她讲来着。

大家笑完了问副班长昨天跟钟忠在一起的？他今天怎么没来？

副班长说昨天就是跟钟忠和另两个老同学吃饭时订下了今天的聚会，但他今天突然有事儿来不了。

说话时把目光投到燕子身上。闪电一样，大家都转过脸来看燕子，也都知道了原因。

燕子有点难受。他为什么躲她呢。她并没有得罪他吧。分手是顺其自然分的吧。

4，

这件事在燕子心里留下了一个疙瘩。

几天后副班长整了个微信群，把大家伙儿都拉进来。所有人在里面斗图，只有燕子和钟忠从不说话。有人艾特钟忠，他也装瞎。

有个女同学私聊她，说燕子你是不是当初把我们钟帅哥伤得特别深啊，你看以前多么活跃的人现在跟挂了一样。

燕子说没有啊。

她就自个开始回忆。做家务时回忆，带孩子时回忆，开车时回忆。回忆都是带着青草味儿的，有一丝发咸的风。越回忆越欲罢不能，想问问钟忠，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校园的路，你还记不记得那时说过的话，你还记不记得只属于我和你的青春。

在贫乏的生活里，能够这样想一个人，已经是惊涛骇浪了。

但是燕子害怕地发现，她想要的不止如此。每当微信里有新好友提示时她都变得心跳加快，然后失望地发现并不是钟忠。于是她义正词严地告诫自己，明天绝不再抱希望了，他爱加不加，她凭什么让自己像条随时准备好迎接他的狗。但是她绝望地发现，第二天她又会习惯性地看看有没有新朋友的申请。手机变得可怕。在绝望中空洞地幻想。她像受刑一样每日被死气沉沉的手机伤害无数次，睡一觉之后接着上刑。

5，

钟忠终于露头是有天一个同学在群里说自己在海南回不去，艾特他问他哥还在不在机场做地勤，能不能从机场帮他把车开走，要不然一天60块钱停车费有点招架不住。

钟忠很久都没回话。

那同学说算了，我私他。

过了一会儿，钟忠说：“在的。”

那同学说：“我私你了。”

钟忠说：“好的。”

他怎么像一个迟暮的老人？

时间真的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吗？

燕子盯手机盯得眼睛疼，钟忠也没有再说话。他跟别人私下说话去了，她多么羡慕那个男同学，还可以把钟忠拉到一旁去说话，让她明知道他就在某一个角落里，却想偷看一眼都没有可能。

过了几天，副班长忽然给燕子发消息：“你听说了吗，你的初恋得癌症了！”

燕子被惊雷轰得半傻：“谁？”

“还能有谁，钟忠啊。”

“这么年轻，怎么会？！”

“谁知道啊，现在癌症跟感冒发烧一样普遍，真是吓人……听说是结肠癌，咱哪天约着一起去看看吧。”

两人约了周日。燕子问她知不知道他具体在哪家医院，对方说还不是很清楚，明儿她一问就能问出来。

6，

终于能见到他了，终于能见到他了。尽管这种见面带着某种悲怆，但燕子还是解放了自己：他不加她是因为他早已命在旦夕，哪还有心情儿女情长？她瞬间原谅了他，对他变成了深刻的同情和与“生命”二字剧烈撞击的创痛。

到周五燕子约副班长，她想问问几个人过去，开车大约得三个小时，是不是可以只开一辆车。

结果副班长说：“算了，他们都不去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我回头再跟你说，这会儿忙。”

燕子的心悬在那儿，等了两个小时，煎熬得前所未有。看到了中午吃饭时间，副班长就算再高精尖、再忙，中午总要吃饭吧。于是她在12点半发微信又问她：“为什么又不去了？”

过了好大一会儿，副班长说：“他见到人就借钱。”

燕子能听出副班长说这句话的艰难。

“为什么要借钱，医保不报吗？”

“报也得等出院啊。”

“要多少钱？他一点家底都没有吗？”

“刚结婚买房子买车子，还能有什么家底。”

燕子顿时十分气愤，但又没法不觉得是在情理之中。别人跟钟忠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，他现在又是这么个情况，那别人是借呢还是不借呢。谁都是刚刚拼出个眉目来，好心去了却成为坏人，谁也不乐意。她燕子倒是想倾家荡产地借钱给他，只要他给她这个机会，可是已经有一撮同学形成了同盟，她如果去主动问他在哪家医院执意自己去，就会把别人给比龌龊了。

也好，终于给她一个机会主动加他。

7，

他通过请求已经是第二天。

燕子说听说你病了，我去看看你。

钟忠说不用。

燕子说连看看你的资格都没有吗？

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来气，也许是太长时间的幻想和等待，也许是别人都背叛他他还不领她的好，反正说话已经带了语气，也顾不得他怎么想了。

钟忠说：“我老婆天天在这儿。”

“你老婆在，别的女性朋友就不能去探望一下？”

“我老婆认识你。”

“她怎么会认识我？”

“我跟她谈恋爱的时候，钱包里还放着你的相片，她跟我吵过架。”

燕子哑了一下。一股难过的暖流涌过去。

“那去看看更是应该的。”

钟忠说：“真的不用。”

燕子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，再说下去就想吵架。她对他还是有那么一股子有恃无恐，没联系上的时候不觉得，一张相片的历史又把它激发出来。

在她想着怎么冷静地组织语言的时候，钟忠说：“燕子，真的不要来，你来有什么意义？要是我有事，你来也救不了我，还害我老婆不高兴，叫我在这种时候看她脸色。要是我没事”

话打到这里忽然断了，燕子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句：“那什么时候见不行？”以及：“我现在样子不好看不想叫你看到。”

结果接下来他发过来的是：“以后不还得跟她好好过日子吗？”

燕子喉咙猛地一紧，像是生生吞下一颗灼铁。

头晕目眩了一会儿，她认为自己已经彻底从心理上向他做出了告别。好吧。行吧。

但是总要做好最后一点善事吧。

她给他转账两万块钱，微信提示由于金额过大，要补充对方的姓。那冒出来的名字是空格，星号，娟。

燕子截屏给他看：“想给你转点钱，怎么是别人的名字？”

“不用了，我微信绑定的是我老婆的银行卡。”

燕子彻底死心。

8，

半年后钟忠发朋友圈晒他的化验报告，手术很成功体内已经没有癌细胞，两年后再去复查如果没有问题就基本能宣告痊愈。

在这期间燕子和婆婆吵过一架。她想把孩子送进好一点的幼儿园，学费是普通幼儿园的三倍。老公觉得幼儿园不重要，甚至小学也不重要，高中才重要。她不听，婆婆打电话来说她儿子根本就没读过幼儿园不是一样考大学吗。燕子说我们花自己的钱养自己的孩子。俩人就在电话里干起来了，婆婆直言她挣钱不多还要在家里说话有份量，这是没有自知之明。燕子搓火了半个月后开始接受这个势利的世界。甚至，开始接受钟忠在绝境中的“抛弃”。

有天和副班长一起出来吃东西，副班长感叹钟忠运气挺好的，肠子摘了一截，听说现在恢复得不错。然后又说当初应该去看看他，他也并没有见到谁都借钱，只是跟一个特别好的同学借过而已，结果一传十十传百，搞得大家都不敢去看他，现在想想有点后悔，以后见面多少会尴尬吧，人家生这么大的病都不去瞧。

燕子顺嘴说，她当时想去来着，人家不给她这个脸。

副班长立刻换上八卦脸。燕子就把过程简单说了一遍。副班长沉思了一会儿，说：“人家说得也对啊，当时是死是活都不知道，难道半死的时候还要惹老婆生气给自己找不清静？她老婆要万一恼了不伺候了，你去伺候？”

“谁还要跟她抢男人不成？”

“话是这么说，但那种时候他肯定是觉得对不起老婆的啊，肯定处处都要赔着小心啊。”

燕子叹了口气，轻轻搅着咖啡，香到发苦的味道弥散开来。

“你是不是挺失落？”副班长伸着脖子问，已经不太在乎她是不是当了叛徒。

“失落个屁啊，”燕子说：“一早上就要弄孩子，前脚把他送去幼儿园后脚就要去单位拼命，晚上一回家又要弄孩子，哪儿磕了碰了两口子还要吵架，你以为我多有闲心？”

副班长很相信。在她看来生了孩子的女人都是这样，所以她到现在也还没有结婚。

但燕子看到她信以为真的脸，一团慌张还是在心里膨大起来。她要用力掩盖她的失落，她不想叫她知道，已婚已育的女人不管有多忙、多累、多困、多崩溃，总有一些庸碌到空白的时刻，在那些时刻里，她们是荡漾过的。